有一种爱,就是尘埃里开出花来
记得小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几乎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但凡吵得厉害时,母亲就呼天抢地说不想活了!生活在这样“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环境里,幼小的她,除了害怕,就是无奈。
记忆里,她学会的第一首儿歌,不是《一分钱》,而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彼时,她并不懂得歌曲所弥漫的忧伤旋律,只是,无端就被歌曲的内容打动了。每每母亲哼给她听的时候,她都会静静偎依在母亲怀里,一遍遍地回味着那句歌词,“没妈的孩子像棵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想着想着,幼小的她就会泪流双颊。
她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没妈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啊!
隔壁家的小冬妮,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从她记事起,冬妮就永远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一年四季,就那么固定的几身衣服,破衣烂衫暂且不说,关键是——脏!且大都不合身,一看就是改了大人的衣服,或是别人不穿了送给她的,套在冬妮又矮又瘦的麻杆似的身上。每每看到冬妮,她就恍惚以为是一副衣服架子在移动。一头长发,枯黄,干燥,由于多日不洗,常常打成结形成绺,且常年有一股怪异的味道。学校里很多男孩子常嘲笑冬妮,从草垛里爬出来的。说不上是因了贫穷,还是怕受人欺负,反正,小小年纪,当别的孩子还没心没肺疯跑疯闹在校园里,像一匹匹无拘无束的小马驹时,冬妮早早就辍学了,用那副单薄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她知道,冬妮这一切,都是源于没有娘。所以,才活得像棵草,卑微,低贱,自生自灭。
她,要母亲,要母亲好好活在尘世。母亲的怀抱,是一个孩子尘世里的天堂。
所以,只要父母一吵架,脾气火爆的父亲一扬长而去,她就开始寸步不离跟着母亲。因为,她无意中听到,冬妮的母亲不是病死的,是想不开喝药死的。那时,冬妮才出生不久。生的喜悦,死的痛苦,在一个家庭里上演。那以后,冬妮爹就有些疯疯癫癫了。
那年冬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父母大吵了一顿,甚至,父亲还抡起了他粗大有力的巴掌。印象里,那次吵架真是“惊天动地”,以至于把四邻街坊都惊动了。后来,父亲被几个男人推推搡搡推出去了,临出去时还骂骂咧咧火冒三丈的,母亲则一屁股坐在炕上,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像是个受了无尽委屈的孩子。
彼时,她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胆战心惊地盯着母亲,生怕一不留神,这个世间最亲近的人就会离她远去,远得,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后来,母亲兴许是哭累了,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她鞋都没顾上穿,就跟在了母亲身后。村子西头有一口井,但村里人都不吃井里的水,因为传说井里淹死过人,喝这里的水不吉利的。母亲径直朝村西头走去了,她亦步亦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记忆里,那天的风,好冷。比风更冷的,是尘世里一颗孩子的心!倘若母亲真要纵身一跃,她是否也会像冬妮那样,成为墙角边一棵慢慢枯萎的小草了啊!
母亲,真的走到了那口井旁,在井沿上坐了一会,出了会神,然后,缓缓起身,拢了拢额前的头发,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长大后,和父母谈起这事。父亲说,早忘记为什么吵了,那时候年轻气盛,家里孩子多负担重,好像只有通过吵架来发泄莫名的情绪。母亲插了句嘴,那时候自己脾气也不好,一点委屈也受不了,所以和你父亲就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她说:“娘,那时候,我真的特别害怕,你会——”。
年老的母亲笑了,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
“傻孩子,娘就是再想不开,也不能走那条不归路啊,娘知道,你在身后跟着娘呢!娘看到了你光着的一双小脚啊!娘心里有牵挂呢!”母亲回头看了看在灶间忙碌的父亲一眼,凑到她耳边,说:“其实,娘在回头看到你的时候,你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跟着,那是——你爹!娘都能听到你爹急促沉重的喘气声呢!”
“是吧!老伴。”母亲又转向父亲,大声说,“我就知道你担心我。”
“什么啊,别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孩子。”父亲还是一副嘴不饶人的样子,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
“再说一遍,你这个老混蛋”,母亲顺手拿起一把笤帚,作势要打父亲。
“好好好,担心孩子,更担心你。”记忆里,几乎不说软话的父亲,终于“缴械投降”了。
母亲看向她,一副胜利者的样子,脸上开出了一朵桃花。
“胜利”了的母亲说要出门一会,让她们爷俩好好聊聊。她知道母亲又要找四邻五舍去炫耀了,炫耀自己的闺女孝顺,炫耀自己的老头子服帖。
望着满头白发身材佝偻的老父亲,她说:“爹,你一个识文断字的人,都一辈子了,为什么不让着点娘呢?”
爹点了一支烟,烟雾的若隐若现里,爹的脸有些模糊,依稀可辨,岁月的犁铧已把这张昔日英俊的面孔,犁得沟壑纵横。
爹吐出一个烟圈,缓缓说道:“孩子,爹这是故意的。四十岁前爱争吵,那时因为年轻气盛,你娘又得理不饶人。爹只有通过大喊大叫的争吵,来维护一个乡下男人的尊严。”爹喘了口气,接着说:“其实,少年夫妻老来伴,爹何尝不懂呢?爹就是担心你娘早早痴了呆了,才这样和她小打小闹地争吵不休呢!”
看她一脸困惑,爹接着道出了一个保守四十多年的秘密。
原来那年,村西头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莫名其妙地忽然痴呆了。穷山僻壤,愚昧的村民们找不出病因,就说是因为这女人平时就木讷,内向,不善言谈,不用说和街坊四邻,就是和家人,一天也说不几句话,所以就脑子不灵光慢慢痴呆了。这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父亲忽然就有所悟了。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就和母亲鸡毛蒜皮争吵拌嘴。这不吵了一辈子了,母亲为了“战胜”父亲,愈来愈能说会道了。
“看,八十多岁的人了,你母亲现在耳聪目明,伶牙俐齿的,呵呵,都是你爹我的功劳啊!”父亲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黑红的脸膛,如一朵秋天盛开的紫菊花。
她怔怔地看着父亲,一时有些出神。原来,那些看似不堪的事情背后,藏着那样深的美丽动机啊!原来,有一种爱,就是尘埃里开出花来。
“死老头子,又和闺女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了?”母亲不知何时回来了。
“你还能有什么事情怕我背地里说?”父亲马上接茬,两个老人又开始唇枪舌剑斗嘴了。
这,就是她的父亲母亲。或许,也是你的父亲母亲。中国千百个家庭的父亲母亲吧!
很不合时宜地,她忽然想到了“爱情”,忽然看到了爱情的另一种样子。
记得一段话:爱情不是不争不吵,是发生争执后还能在一起;爱情不是不打不闹,是吵过闹过后依然不离不弃。争也好,吵也罢,就这样,和你白首偕老。
当某一天,父母不再争了,不再吵了,或许,也就是他们将要离开的时候了吧!那时候,她是否会站在那间曾经充满了“争吵”声的老屋里,忆起他们,以及他们一生的爱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