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生活 – 开来之家

真正的生活

 初次见到本华,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身穿一件印有宏达饮水字样的棕色外衣,随一个胖老板来学校运送纯净水。他大概二十来岁,与我一般年纪,却没怎么读过书。粗黑的眉毛在他那张国字脸上向两侧挑起,显得别有一番英气,挽至肘部的衣袖下露出一双精瘦却强壮的黝黑手臂,直觉上就可感到一股爆发的力量。他一定干过不少活,我在心里想,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天轮到我在宿舍值勤。照例我坐在宿管室窗下的一长桌前,百无聊赖的翻看一本小说集子,不时打量一下进出的人群。宿舍楼外阳光明媚,笔直的光线射在入口的玻璃门上,熠熠生辉,空气的波动也显照出来,离散出舒懒的气息。本华他们就在一阵轰隆的车响中来到了宿舍楼下了。胖老板先从车中下身,在爽朗的笑声中径直走进了宿管室,和值班人员搭起讪来。显然他是常客,所以轻车熟路。他是风风火火的,本华却沉静如水。我换眼瞧向窗外,那儿,本华正打开运货车厢的盖板,干练地从中取下纯净水桶。当他两手各拎住一个水桶,脚步沉稳地送进宿管室时,他不知道有人正看着他,也不介意有人看着他,只是埋首工作。

没有任何理由,或许只是出于无聊状态里的一种新鲜劲,我开始关注他的工作,目视他在宿管室里走进走出,将满贯的水桶送进去,又将留下的空桶搬出来。很难想像,一个人把目光倾向另一个陌生的身影,也能滋生出这许多乐趣。本华在我的乐趣中步履逐渐沉重。拎送满桶的纯净水时,他开始刻意压制自己的喘息。我心里有些不忍,在一次他从宿管室走出经过我桌前时,向他递出了一支装有大半杯凉水的纸杯。

他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呆楞了一会,才赧笑着说了一句,不……不用了……谢谢。话未毕,人已匆匆离去。大概自觉失了礼数,再次途经我身旁时,他平稳住呼吸,尽量平和的说了一句,真的很谢谢,然后埋头干活了。

当本华将水桶悉数送进宿管室后,胖老板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一边走出宿管室,一边回头笑侃几句,延续刚才的话题。在他们上车的时候,我看见胖老板拍了拍本华的肩膀,是表示慰问的意思,本华则在憨笑中与他回到了驾驶室。马达声响后,蓝色的汽车扬起尘土消失在我眼前。烈日灼灼中,我分明感到阳光抖动了一下,连着我的心也一悸。那一胖一瘦,一白一黑两条人影鬼魅一样浮现脑中。我心里有些发堵,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为什么那富态的胖老板得以如此悠闲,而干了苦活累活的本华却那样寒碜呢?多么荒诞的想法呵,以前遇到这样的场面可不会有这般古怪的心思,我立即掐住自己的遐想。心里有一个声音:人的社会,说得清么?

但和本华熟识后,我仍然忍不住向他提起了这个话题。本华笑了,那是很潇洒的笑,他根本不将这个问题当做问题。本华脸上挂着招牌性的微笑,或者说是傻笑,“他有学历,家里有地位,应该的;我没读过书,只能干些体力活,对社会贡献有限,应该的。”他一连说了两个“应该的”,仿佛看破一切。令我惊讶的是,居然从他嘴里听到了“对社会的贡献”这样的话语。我不知道,对他,对社会而言,这意味些什么。

但他给我的震撼还在继续,他说,“你是在校大学生,以后比我有出息,你会和胖老板一样的。”他竟然说我会和那个胖老板一样!我知道他并没有贬斥我的意思。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老板的富贵和自己的贫穷于他而言都是“应该的”。唯独我对那个胖老板有偏见罢了。我的骨血里似乎燃烧着一种不寻常的东西,一种愤世嫉俗的仇恨。我意识到这些,不禁为自己感到庆幸。一个声音在心底欢唱:我还没有失掉良心,我是与众不同的哩!

本华给了我一记凶狠的重击,击打在心脏上,让我的血液冲向大脑。按照本华的观念,我是大学生,所以我应该比他有出息,有前途。我想纠正他的这种错误,但又突然想到,我拼命考入大学不就为日后谋个好差事,做个有出息的人?我被这种想法吓着了,恐惧像野草一样爬满了全身。我的愤世嫉俗,我的良心,其实只是一种掩饰,一种随波逐流里的可怜挣扎和救赎?我问自己,我早已默认了这种不公平,对不对?

我与本华的交谈没能继续下去,怅然的走开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一件趣事。

小时候,和几个伙伴总喜欢探索各种不同的回家道路。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们想方设法的避开常走的坦途大道,而去“另辟蹊径”,有时钻入一条又黑又窄的小巷,有时绕过陌生人家的楼道,有时横穿生意店铺的后门……潜意识里,我们似乎要努力的破坏常态,寻求一种背叛的快感。我们将这种行为称之为探秘,而“开辟”出来的新路被叫做秘道。

既然是“秘道”,那自然是偏僻而幽远的。但我们却执着于这种偏僻,对于年少毫无心计的孩童来说,这是怎样的幸福啊!那些小路隐伏在阳光大道之中,就像一道道潜流默淌于地底,它悄悄地延伸至你的脚下,落入人群心灵的深处,仿佛冥冥中它就已经存在那里,静等着你去挖掘,去发现。

现实对我们来说,常常意味着荒诞。就比如本华与胖老板的差异,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参不透的迷。也许,这便是我人生里的一个秘道。之所以把它看作秘道,是因为我常行走在阳光下,生活在我自以为的物象常理中。本华的事常理无从解释,所以被斥为偏僻了。但本华不一样,我觉得他行走的区域是如此狭窄;但在他自己的心中,我未必不是通行在他的曲折小路里,行走在他的偏僻时空中。

真正的生活,秘道与常路原来是错落的。他们在混沌里交错成一个巨网,包罗万象,扭转时空,一切物象与常理落入那混沌的最深处,都融化成一片蒙胧的光影。宇宙本就源于虚无,当我们靠近任何一个星球里任何一件事物的本源时,恍惚就走进了虚无中,走进了一种不可理喻的至理中。

本华后来回到了乡下,听说他母亲病了。但我不曾去拜访他,只是浅交的我们还没有达到可以互相探视的程度。或许,这根本不是理由,只是在我心里觉得没有拜访的必要吧,哪怕我的确给予过他真挚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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