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盛开的冬天
暮冬时节,乡村被寒冷封印,落叶不曾捎来远方游子的信件,思念在天涯与村庄间漂浮,却始终无法真正抵达。候鸟南飞,留守的鸟儿也把脑袋缩进巢里,整个村庄,寂静无声。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惊破这萧瑟的死寂,仿佛舞台的开场鼓,掀起缄默的幕布。诸多人物尚未登场,孩子的吵闹催促声、妇女的呵斥杂谈声以及老人们走路时的喘息声已经钻进耳朵里,颇有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意趣。爆米花的汉子早已准备好各种装备家什儿,坐等一袋袋玉米被迫投奔,然后进行俘虏换装。村庄,在这一刻变得鲜活,这种鲜活,直到许多年以后,仍旧在我的味蕾上肆虐,在我的记忆里驰骋。在那段老去的时光里,爆米花是盛开在冬天的风景。
通常,爆米花的手艺人会骑一辆三轮车,车里装满走天涯的各种行当,一个人流浪在大街小巷,用爆米花的香甜喂养贪嘴孩子的童年。他们在村庄逗留时,总是会把行当安置在村庄中央的空地上,那里开阔敞亮,是村庄的心脏,最能吸引人来。他们总是先吆喝一声“爆米花呦”,然后才从容不迫地支起火炉风箱,再从三轮车上抱出一个黝黑的、形似大炮的铁筒子,架在火炉上,整理好黑皮袋子,扯出一把马扎坐下。整个过程动作熟稔至极,仿佛老练的士兵在安营扎寨一般。
闻讯赶来的乡亲们,纷纷取出在秋收后特意留下的上等玉米,称重排队,聊着谁家的玉米颗粒更饱满,谁家的玉米色泽更鲜亮。偶尔也会和爆米花的中年汉子说几句话,无非是客从何处来,何时会归家,要不要喝杯热茶,再叮嘱着多放些糖精。那汉子笑着答应着,手里的活一点不落下,填装玉米,鼓风吹火,摇动铁筒,偶尔添几块煤炭,也添进沿途的风霜。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炉子里火舌渐长,筒子里的空气越发膨胀,爆米花的香味开始蔓延,挑逗着孩子们的味蕾。待到压力表达到数值时,那汉子将准备好的黑皮大口袋套在爆米花机的口上,用一根钢管将爆米花机盖撬开。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原本金黄的玉米裂开了嘴,开成白色的花,只是那白比雪花的冷艳更多了些温暖色泽,直到如今,我仍旧认为爆米花和雪花一样美,都是村庄冬日里最美的花。
最开心的还是孩子们,每次开炉,都会有爆米花从黑皮袋子中逃逸出来,孩子们会做最后的追捕,尽力俘虏每一粒“逃兵”。也有一些孩子的长辈不在,赶不上这难得的盛会,馋的直流口水,这时啊,这家的大娘,那家的婶婶都会捧出几把爆米花,安抚孩子的肚子。孩子们也不羞涩,说句谢谢之后便吃得开心。在村庄里,谁不沾点亲故,再说村民淳朴热情,都是亲人。不像在城市里,总是有着一种陌生与疏离,纵然是邻居,都很难说上几句话。
如今,我离开村庄已经数年了,偶尔回去,连村庄里五六岁的孩童都已不认得,乡音未改,鬓毛未衰,人却已不识,岂不是比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更让人叹息。村庄里那些低矮的房屋早已挺直了腰杆,连泥泞坎坷了不知几代人的乡间小路也铺上了水泥,然而在我眼中,村庄却显得更加荒凉、更加寂寞了,尤其是在冬季。村里的年轻人挤向陌生的都市打拼,孩子们也去离家百余里的县城上学,只留下老人和妇女守着思念过活。老树凋残,最后的鸟儿也无家可归,只能在他乡漂泊老去。压抑的沉默再没有“嘭”的一声巨响来打破,村庄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年关才会恢复生机。那些走街串巷爆米花的手艺人,早已不能凭此谋生,只好把曾经的行当丢弃在历史中,任由它们锈蚀殆尽。而我,关于他们的记忆也越发模糊起来,不知何时便会散佚,成为岁月深处的绝响。
虽然,现在依旧可以吃到爆米花,尤其是在看电影时,更是必不可少搭配。只是越来越多的新型爆米花机取代了老旧的“手摇大炮”之后,虽然有了更多的口味选择,我总是感觉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味道。前段时间,看朋友写的关于怀念爆米花的文章,我的记忆被那些诗意的文字牵引着,一路狂奔,奔回那个有着爆米花香甜味道的童年。我仿佛看到爆米花的手艺人着了旧时装束,填装玉米,鼓风吹火,摇动铁筒,偶尔添几块煤炭,也添进岁月无情的沧桑;我仿佛看到在阳光正好的午后,奶奶抓了一把爆米花,喊着我的小名,她用光秃秃的牙床磨着爆米花最后一丝甜味,仿佛在咀嚼着坎坷的一生。只是,在梦境的最后,我只看到爆米花机在历史的长河里锈蚀,奶奶坟头的荒草长满了我的记忆,凌乱成绵延不绝的怀念,在泪水里闪烁着光。
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梦里,我像垂钓过往的渔夫,站在月光铺就的小船上,沿着一缕回忆漫溯时,才能重回那个爆米花盛开的冬天,捡拾回一路遗失的岁月,装帧成泛黄的书页,留作最后的祭奠,才能听到那熟悉的一声“嘭”的响动,如战鼓,催促着所有记忆折返。
爆米花盛开的冬天,是一去不复返的念旧,是泊在脑海里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