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菜岁月
干菜岁月
舒婷(1952~),福建厦门人,女诗人。著有诗集《双栀船》、《会唱歌的鸢尾花》,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结》、《硬骨凌霄》等。妹夫的朋友也是知青,他乘出差之便,回了一趟插队的地方。妹夫得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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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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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id:4920
舒婷(1952~),福建厦门人,女诗人。著有诗集《双栀船》、《会唱歌的鸢尾花》,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结》、《硬骨凌霄》等。
妹夫的朋友也是知青,他乘出差之便,回了一趟插队的地方。妹夫得到朋友送的两扎干菜,邀请我们去“忆苦思甜”。
可是妹妹采用肉多菜少的改良主义,把它粉饰成时髦名菜:梅干菜扣肉。虽然面目全非,我们仍然吃得感慨万分。
30年前我们落户的地方山高水寒,长得最好的蔬菜只有芥菜。半年鲜吃半年干吃,可谓朝夕相见。鲜菜的时候极贱,芥菜饭、芥菜粥、芥梗炒肉丝(有肉的日子屈指可数)、青菜叶汆鸭蛋汤等等,真是把芥菜机关算尽。干菜的节目单就没有那么热闹,能搁一块肥肉在大海碗干菜上,蒸得油汪汪的,跟过年差不多了。平时浇一勺米汤滑口些罢了。眼看干菜不能坚持到来春,精打细算地撒一把切碎的干菜,放在盐水里烧汤,也能下两碗饭。咳,若连干菜也接济不上就惨了,只好浇点酱油汁调饭。
茄子、丝瓜、南瓜都赶在夏天锦上添花,惟有干菜在凋敝的冬日里雪中送炭。这就是在“食不厌精”的今天,我们回过头去,对干菜充满感激之情的缘故。
我们戏称“一枝春”(乌龙茶之一)的干菜,和茶叶一样干瘪苦涩,毫无维生素可言。但我们未经紧肤液护手霜料理过的皮肤细腻白皙,我们不知护发素为何物的头发乌黑亮滑,是因为溪水的滋润山风的呵护么?我们的肠胃要如何脱胎换骨成为无坚不摧的压榨机,才能把这些绳索一般的纤维消化成最基本的营养?我们的血液要如何紧缩开支,才能将有限的能量分配给大脑,让我们不知疲倦地彻夜唱歌、打扑克、聊天,读辗转求得且限时归还的小说,兼顾我们的手脚,要插秧、莳田、吆牛、割禾,更不能忽略我们的腰背,它承担所有最繁重的劳动,比方肩挑上百斤公粮翻30里大山,最后还有我们的心:因为饥肠辘辘而耗尽想象力去画饼,因离乡背井而床前明月乱如麻,因招工招生而七上八下,因爱情而沮丧而鹿撞而奔高跃低。
我们说心跳得很快时,干菜仍然尽职维持着肾上腺素的时效。
当初与干菜并非一见钟情,餐餐顿顿在房东家饭桌上惟此冤家,让我们恨死。知青点自开伙食后,既不懂也懒得拾掇菜地,慢慢习惯与干菜做贫贱夫妻。如今年近半百,阅尽这菜那菜,重新品尝干菜岁月,蓦地阵阵热浪直达眼眶,有如初恋一般酸甜兼半。
读张贤亮一篇随笔,提醒我们在回味右派流放途中的九死一生,五七干校“牛鬼蛇神们”的黄连树下弹琴,以及知青生涯里某些寸利必争某些日子又相濡以沫的历史时,不要粉饰或篡改真实,不要忘记憎恨苦难、声讨暴力,不要忘记为更多在贫困、屈辱、绝望中丧失前途、信念乃至宝贵生命的人们作证。
至少,不要背着舌头歌颂起美丽的干菜。
是的,当我们说枯槁的干菜岁月时,我们怀念的是自己多汁的青春时代,虽然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