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让更是得
孟子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祖辈再伟大,再威势,到了孙子辈,福缘便已竭尽。冷眼看去,还真是的,很多官家、富家、星家,刚过一代,才到二代,便已尽显败象。与人坐在茶馆里谈起这话题,却发现也有例外。曾国藩家族,起自寒微,势成鼎沸,很多代过去了,依然福泽绵长,无有败落子孙,或还名人辈出,其子纪泽诗文书画俱佳,为清末著名外交家;孙辈曾广钧以诗人著称;重孙辈又出了曾昭抡、曾约农这样的大学者和教育家。
曾家何以突破“三世而斩”的魔咒?
曾国藩一家,也曾呈现烧家火苗的。曾国藩老弟曾国荃,不大懂得盈缩之道,如曾国藩所说的,“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有一件事可证,曾家曾要建新宅黄金堂,规模很崇闳,兴造蛮壮丽,正因地基所占面积大,侵占了邻居地皮。湖南人计算亏与福,多是以屋为计算单位的,如吃亏便说,吃了个屋大的亏;如赚了便说,占了屋大的便宜。曾家固然想占屋大的便宜,邻居哪想吃屋大的亏?两家便先斗嘴,后要斗架。邻居苦农民一个,哪比曾家赫赫威势?一纸状子,告到了官府。
打官司,便是打关系,曾家关系现成,曾国藩在朝廷当大官呢。曾家收到了法庭传票,便写了一封信上告曾国藩,只要曾国藩一张纸条,这事自然摆平,莫说占邻家三尺墙,纵使把邻家地坪全刮去,只要曾国藩好生运作,也是不难。曾家算盘是这么打的,话是这么掼地的。
曾国藩收到了家信,赶紧回了信去:“家事有弟照料,甚可放心,但恐黄金堂买田起屋,以重余之罪戾,则寸心大为不安。不特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后做鬼也是不安。特此预告贤弟,切莫玉成黄金堂买田起屋。弟若听我,我便感激尔;弟若不听我,我便恨尔。”信里句句是要灭自家威风,护邻家利益,把话说得特别明白而严厉。
曾家地皮之争,也是人事经常起纷争的。大清张英,是安徽桐城人,也是大官,他家要建高堂大楼,要侵占邻居吴府一条小巷,吴家也是不愿意,矛盾由此而起。张家便起意仗势,要找在京都当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的张英来压邻居,也是去了一信。张英见信,赶紧回了,信里写了一首流传后世的名诗: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般大官都这么谦让,那邻居也自然感佩,于是张家让出三尺,吴家也让出三尺,共同谱写了六尺巷的美丽传说。
曾国藩家,也复制了这事情。人世间,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出现这般事,那是因为人世间有太多的纠纷,有太多的争夺,有太多的不服气。有人把张英之举赞为谦让,赞他品德高尚。张家身处强势,家里有权有势,却并不以权势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确是德操过人。也正因张英有德操,他敬邻居一分,邻居也敬他一分;他让邻居三尺,邻居也让他三尺。
曾国藩力劝家里谦让邻居,说来,他并不是以德来打算盘的。他不打德旗子,他打的是得字珠子。人生之德,
人人须有,但那是自有与自享,比如自家一壶茶,很香很温润,我自己喝,不给人喝,他人也没办法。德,就是这样的茶,给人喝,那是高尚;不给人喝,你也不能说他卑鄙。人生之得呢,人人想有,但那不是自己固有,须与他人协商,须与他人分享,须与他人讨价还价,要从别人那里弄来。一句话:德,是自家的,给不给人,看自己;得,是别人的,给不给你,看人家。
曾国藩确是以得与失,来衡量黄金堂的建与不建的,他跟他老弟算账,“但令世界略得太平,大局略有挽回,我家断不怕没饭吃。若大局难挽,劫数难逃,则田产愈多指摘愈众,银钱愈多抢劫愈甚,亦何益之有哉?”曾国藩是这么算账的,如与邻居争了地坪,争赢了,那得的,一是这块三尺地皮,二是一块三寸脸皮(你家厉害,威风,脸上有光,人有面子啊),而其失呢?一,从此结下了仇恨,会让曾国藩“生前做人不安,死后做鬼也不安”;二,争得一时之气,固然有面子,但他这样的大贵之家,史上记他一笔,一世英名不全毁了?当时节,也被人戳背心,“指摘愈多”呢,更遗臭万年呢;三,谁知道争赢之后,会有什么劫难?兔子惹急了,都咬人呢。人家来拼命了,你何处?为一块三尺地皮陪上性命,划得来吗?人家不直接来拼命,暗地里煽阴风放阴火,损失的也不止财产,也可能是性命搭进去。将争与让这块地皮之得与失,加减乘除,到底是让之得多,还是争之得大?
与人争蝇头小利,智者常常说,算了;与人争蜗头虚名,德者常常说,算了。什么叫算了?就是利与弊算过账了,就是得与失算过账了,就是好与坏算过账了,就是福与祸算过账了,就是赚与亏算过账了,就是财与命算过账了,就是生与死算过账了,就是苦与乐算过账了,就是今与后算过账了,就是禄与寿算过账了,就是喜与悲算过账了,就是名声之清与浊算过账了,就是福分之长与短算过账了,就是脸上有光与身家增光算过账了,就是一世之泽与万世之劫算过账了……
算了,什么意思?一句话,是算过账了,算了后,再了;了了后,得了,又德了,得与德双赢了,何不这样算了?与人有争,是死死争去,还是谦谦相让?您要算细账,更要算大账。
您遇到人世间大事小事,请您多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