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和心理医生的关系
最近有朋友对我说,你变得越来越孤僻了!
这是恭维还是指责?
在我们这个社会,歌舞升平,每个人陷入到一种灯红酒绿的景象中去,股票一路攀升、房价上涨使得众多炒房者兴奋不已,急需与人分享喜悦,借此,银行的财产和内心的无形资产均成上升趋势。活络、自夸、交际广泛成为时代的标志,造星运动加剧了这种趋势,很多少不更事的靓男美女毫无戒心地就被推到前台,人们在羡慕他们纯净、青春逼人的气质时,何尝又不是将这种理想化、完美的形象推向极致,使得他们以为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就是属于他们的。
内敛、谦虚的美德被撇弃于一旁,或被认为是心理毛病的一种。心理治疗学界最近流传着一个笑话:中国精神疾病分类中增加了新的一类疾病,称为“谦虚型人格障碍”。
至少,在我看来,孤僻是一种恭维,特别是在我走向中年以后。叔本华在他著名的刺猬寓言中阐明了他对人类关系的冷漠看法:
一个寒冷的冬天,一群刺猬聚在一起互相取暖,以免冻僵,但它们立刻被对方的刺弄得不舒服,于是分散开来。后来温暖的需求又让它们聚在一起,再度因为刺而退开,于是它们在两难之间来回,直到找出适当的距离,使他们能容忍彼此。同样地,人类因为生活空虚而需要社会,促使他们聚集在一起,却又因为许多令人讨厌、互相排斥的特质而一再分开。
叔本华在这个寓言的结尾说:“自身拥有大量内在温暖的人宁可远离社会,以避免给予和接受困扰与烦恼。”
心理治疗师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自我体验、常年累月的理论学习及案例督导(一般至少6——8年),他们需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严重病人的指责、治疗的挫败感,很多极端的体验至少在他们那儿是反复地被叙说:强奸、情感及暴力虐待、丧亲、疾病及死亡,正常人听见或看见悲惨、不忍卒睹的事情避之尤不及,受过训练的治疗师则如暴风雨中的雄鹰,迎头顺着风势反而投入其中。
在严峻的考验面前,心理治疗的最大疗效来自于治疗师对病人的“抱持”(holding)态度,即病人在他面前感到自己是被接纳的和安全信赖的。问题在于,治疗师也是人,他/她是否也该向病人呈现他/她真实的一面,比如爱或者恨,向他们呈现自己的缺点和不安?
治疗师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更多地靠向内——而非向外去思索、自动地与世隔绝,去体验病人的内在世界,甚于从世俗、现实的角度去考虑来访者陈叙的事件。曾奇峰在《神情内敛》一文中对此有清楚的叙述。
我一直在寻找雅罗姆写《叔本华的眼泪》的真正动机,一贯以来,雅罗姆以写小说著名,这名声甚至盖过了他的治疗师的身份。他通过有着夸大、虚构功能的小说的方式试图融合看来是互相虽有补充,但又各不相认、分野较广的不同学派。这其实是治疗师面对不同疾病治疗失败时无所不能的表现,或者是与无所不能认同的结果。
在前不久进行的中国注册心理治疗师的案例评审中,我看到这样的报告:第一天,精神分析治疗,第二天,行为认知治疗,第三天,催眠治疗,第四天,格式塔治疗,第五天,意向对话,第六天,森田治疗,一个在短时间采用如此众多治疗方法的治疗师让人顿生“钦佩”,这种“无所不能”的治疗师的背后便是治疗师的自卑和自我贬低,他/她甚至不能忍受一天治疗无效的结果。治疗师最终摆脱不了“无助的助人者”的角色(helpless helper)。
文言心声,雅罗姆还通过小说说出了很多治疗师内心的冲突,他在小说中屡屡突破伦理的极限:与美丽的病人发生亲密关系、和病人做交易,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些均是作为受过训练的治疗师不能逾越的伦理沟壑。说起来,雅罗姆也有小说中朱利斯的年纪,也会有前列腺的问题、会有血脂、血压增高、记忆下降等衰老所带来的问题。早在他的小说《在红色的沙发上》中(国内又译作《治疗椅上的谎言》),他描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治疗师特罗坦医生(Dr. Trotter),在治愈一个边缘型人格障碍的美女的诱惑下,做出极端的尝试,与自己的病人私奔。
国内著名的家庭治疗师陈向一曾经说过他听到的这样的案例,一个绝美的女性病人在她的治疗师那儿接受了一年余的治疗,年龄和她相仿的治疗师自认无法再给予她有效的帮助,实际上,在他的自我体验中,他向分析师说出,他已经无法排解对他的病人的爱慕,因此无法继续对她的治疗,他认为这是他自身的情感所产生的对治疗的羁绊,因此,他推荐他所信赖的好友——如同他一般年纪的治疗师,在经过数次评估后,该治疗师对这位美丽的病人说,对不起,我觉得,您到另外一位年长的我的老师那儿去治疗最为合适。病人问他原因,这位治疗师看了看病人,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您太漂亮了,我无法胜任用专业的态度来对待您。这位美女病人最后在所推荐的年长的治疗师那儿完成了治疗,终于走出了生活的困境,多年后,在回忆到这一段治疗经历时,她说最深的印象不是治疗过程中治疗师的哪句箴言,而是第二个治疗师对她坦陈,因为她的美丽,自己无法保持对她采用专业态度的坦白态度,这使得她能够放松地、充分信赖治疗师、继而发展社会中这种信任的关系。
在我刚开始从事心理治疗的工作时,也有类似的经历,一名28岁的美女律师因为个人情感的问题来就诊,她最大的问题在于她在家里无法得到父母的认可、一直以来她暗中与成绩比她优秀的姐姐竞争,自己总摆脱不了自卑的心理。她和一位有妇之夫来往,和未曾谋面的对手竞争,一如她和她的姐姐竞争。在一次治疗中,该病人穿着暴露的服装来到我诊室,我顿时感到一阵眩目,一时无法正视,其实她在潜意识中对我说:看我美吗?看我是否具备足够的诱惑力去吸引别人吗?当时,正值我出国前夕,我用出国的理由提出中止治疗的建议。在她最后一次治疗中,她用她做的梦将我这个治疗师谋杀掉了:一个出色的侦探在一次办案过程中被人杀害,她聪明地表达了她的愤怒,然后从我视野中消失了,而我,这多年来,还记着这个病人和她美丽的呈现。
在伦理学上,病人和心理医生的关系就像飞机乘客和机长的关系一样,一方对另外一方完全依赖和托付,而机长是绝不可因天空美丽的云霁而在飞行时滥用这种信任,放弃飞行的任务、放弃飞行的目的而去滥用权力,去追求浪漫的。
不和病人发生超越伦理的关系,并不等于治疗师不允许自己放开自己的潜意识,去想象,一个缺乏想象力的治疗师,特别是不允许自己作极限想象的治疗师会受到自己固有“盲点”的羁绊,失去可能和来访者作深入探讨的基础。
与历次的冒险相比,这次,雅罗姆的小说有了新的另一种极端的假设,治疗师朱利斯患上了不治之症,他向病人示弱——首先,他找到一个治疗失败的菲利浦案例,和菲利浦签订一个互利的协定,即菲利浦加入到他的团体小组,他提供对菲利浦——一个在多年后也即将从师咨询行业的人的免费督导,而菲利浦需要将这多年的感悟,即他来自学习叔本华哲学的自愈效果告诉朱利斯。其次,在团体中,他告诉大家自己罹患恶性癌症,只有一年存活期的事实。
从心理学上看,雅罗姆将治疗师给阉割了,在象征意义上,他是否也进行了自我阉割。孔子说,老而不死为贼。一个治疗师如果失去探索的激情、失去幻想超越禁忌的能力,我怀疑他真正的治疗效果会如何?国内同行曾经作过计划,想请雅罗姆到中国来,他开始满怀兴趣地答应了,后来又建议通过网上视频露面,我觉得,这就不仅仅是象征意义上的阉割了。
一个人在阉割时会作何想?昔司马迁忍辱作《史记》,李莲英弄权挟“天子以令诸侯”。雅罗姆表现为写小说和借小说表达自己。我在纳闷,雅罗姆为何要作这样的设定?为何要在小说中不顾繁缛地穿插叔本华的生平。雅罗姆的小说频繁地显示出他对著名人物,特别是哲学家的兴趣,如在《尼采的哭泣》一书中,雅罗姆不仅描述了尼采,其中也将弗洛伊德及其早期交往密切的布罗伊尔也写入其中。
病人在症状中寻找自我,有时他们到治疗师那儿去租借“自我”,治疗师到他老师那儿去租借“自我”,最终,大家都到历史名人、哲学家和上帝那儿去租借自我。
这次,雅罗姆将目光放到了叔本华的身上。作为德国最负盛名的哲学家叔本华,按照病人菲利浦的说法,是潜意识的始作俑者。潜意识的概念实际上是由叔本华——而非弗洛伊德提出来的,事实上弗洛伊德从叔本华那儿获得不少灵感,
叔本华由于18岁父亲自杀,母亲视其为父亲的化身,因而对叔本华加以打击、限制和疏远,除了帮叔本华选择读书、而非经商这一点帮了叔本华外,基本不愿理睬叔本华,他们甚至在长达母亲去世前的30多年间不再见面。叔本华的母亲曾给他写信:你那永无休止的谬论,对愚蠢世界和人类不幸的悲叹,给了我难眠之夜和难受的梦……我的每一个不愉快的时刻都是你造成的。她还写到:我不会向你隐瞒事实:只要你保持原状,我就不愿靠近你,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使我厌恶的不是你的内心,而是你的外在表现,你的观念、你的批评、你的习惯;一言以蔽之,我们对外在世界毫无共识。
儿子恨母亲,不愿在有生之年与其相见的典故在我国可见于《史记》:
庄公元年,封弟段於京,号太叔。祭仲曰:“京大於国,非所以封庶也。”庄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也。”段至京,缮治甲兵,与其母武姜谋袭郑。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溃,段出奔共。於是庄公迁其母武姜於城颍,誓言曰:“不至黄泉,毋相见也。”居岁馀,已悔思母。颍谷之考叔有献於公,公赐食。考叔曰:“臣有母,请君食赐臣母。”庄公曰:“我甚思母,恶负盟,柰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於是遂从之,见母。
不被母亲接纳,仇恨母亲和被母亲仇恨可以导致孩子强烈的内疚感、罪恶感,这也导致叔本华对人生悲观的看法,在他眼中,只看到“卑鄙的人,才智平庸的人、坏心肠的人和吝啬的人”。他强调性本能的作用,蔑视女性,在《论女性》中,他写到:男人的才智只有被性冲动遮蔽时,才会把矮小、窄肩、宽臀、短腿的性别称为妇女。
我怀疑,在经过这多年的心理治疗实践后,雅罗姆是否认同叔本华,也陷入到一种悲观宿命之中,选择一个病入膏肓的治疗师、一个需要以前性欲至上的病人——一个叔本华爱好和他的治疗团体来治疗自己的治疗师。不少国内治疗师曾经研究过“成为病人”的治疗师状态,最有名的文章为哈尔滨的苏晓波以此题所写,还有荣伟玲所写的《治疗师的三种境界》也提到此现象。在我的临床实践中,对来自早期创伤、资源缺乏、久治不愈的病人也会产生恨其不争、继而产生怨恨和失望的情绪。治疗师成为病人,是指不自觉被病人的思维、情感、行为所卷入的过程,专业上用投射性认同来形容这一过程。但雅罗姆作为一名有丰富从业经验的治疗师,决不会不知道这一普遍现象,我的感觉:廉颇老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治疗师在“死”之前,他会说什么呢?他会上升到玄学的高度。心理学本来有玄学的称谓,在形而上的层面上它又和哲学相通,很多哲学思想其实贯穿着心理学中的基本现象,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观念,在于强调“本体”,在精神分析的客体关系理论中,此被描述为主体从融合的一元关系向逐渐具备区分能力的二元关系的转化过程,英国的天才精神病学家,同时又是哲学家的莱恩(Laing)在分析自体(self)的形成时,对很多精神病人的心理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将基本的焦虑细分为爆聚、融合和僵化性焦虑,对我们理解人的存在现象有着极大的帮助作用,而荣格、拉康则分别在宗教、语言学上加以渗透,使得精神分析现象在更广泛的领域中得以延伸。
不过,总的说来,形而上的东西属于内心中高不可攀、永远达不到、看不见、摸不着的部分,是人类内心恐惧、敬畏和依赖的对象。雅罗姆在这部小说中加入了潘蜜这个角色,早年,她曾受到菲利浦的伤害,而她第一次出场,是在去印度禅修的火车上。
心理的玄学发展到今天分出循证心理学,行为认知治疗,强调给出的刺激便会产生相应可预测的结果。甚至,一向强调潜意识的精神分析也出现循证之说,如人们通过对长时记忆中内隐记忆蛋白的分离,确定了潜意识的确存在。玄学的另外一条线,则为超个人心理学,与文化、宗教密切相关的个人心理分析。
一切解释,特别有着玄而又玄、高、大、全、虚、假、空的解释是治疗师无力感的表现,是接近失控的表现,正如武器的悖论,既有保护自己的作用,也有杀死别人的功用。中国功夫的最高境界很容易和阴阳不分的葵花宝典混淆,治疗师满口哲学名词、试图用宗教和哲学开展心理治疗,骨子里是行心理治疗之名、花病人的钱,满足自己的欲望。
在我看来,向内的心理探索还是更多与来访者的内在现实,而非虚空的圣哲相关。正如客人来点餐,他们需要吃到口里的东西,而非菜谱上花花绿绿的解释。
说到底,病人来找医生,并非是来找解释的,而是来找关系的,形形色色的谈话治疗及其理论套用叔本华的话说:两足动物的日常谈话实在单调乏味,最好完全不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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