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怅 – 开来之家

烟雨怅

&一

朱钗玉冷,柳巷深深。

刀光。剑影。

飞沙如乱雪,当盘旋在空中最后的一片落叶掉在地上时,沈独依袖中的银针稳当的从少年的胸口穿膛而过,不偏不倚,豪无迟疑。

他手里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手里射出无形的寒光,重重一掌推在沈独依肩上,她轻的像一只纸鸢一样飞出好远。

少年冷冷的眉眼挤成川字,快速封锁自己的穴道,以免毒发侵心。他终于开口说话,带着一丝错愕,道:

“没想到堂堂正正九重门医圣的暗器也使的那么好。”

“碎雨寒针,而且是淬了毒的?”

月冷如霜。映的沈独依面色更如白纸,她牵牵嘴角,用倔强又干脆的语气反讥笑道:“是落日草的毒,除了我没人会解,你现在要杀了我陪葬,手起刀落,简单的很。”

落日草,顾名思义。中毒者日落之后随时疼痛都会钻进他的四肢百骸,痛上一个时辰,日复一日,最后精气消尽而亡。落日草生长在北地南荒,在夜晚开出细细小小的白色花,白日无处可寻,它有剧毒是因为它只适合生长在有妖气的地方吸收妖气,而南荒就是。那里阡陌纵横,南荒是以群妖为首的寒玉芜而起,不仅因为他道行高,也是因为他掌管得当,条条有理,纵然是小小一处地方,却繁华似人间百态,当下各种小妖小怪纷纷投拜在南荒的城门下,高喊玉芜主上福与天齐,寿胜南山。

当然,有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那都是后话了。

&二

时势当局,江湖正反派瓜分的棱角分明,四下暗战的烽火纷纷而起。正派以九重门为最首,掌门玄月白白的长须永远一副慈眉善目,不仅独门医术精湛到放眼整个江湖无人能及,门派武功也是屈指可数。反派以青城帮为先,帮中招募到的武功高强的杀手甚多,个个心狠手辣,帮主莫如尘野心勃勃,妄想得到九重门的独门医术,并将它一并吞没,自己称霸天下。近来江湖盛传九重门玄月闭关,武林正派无人主持,一时谣言四起,众说纷纭。莫如尘于是派了得意造诣高的杀手偷潜近玄月府邸一探究竟。

朱门重彩,绿桑花开了一重又一重,暗暗的映在厢房旁挂满八角灯的走廊上。女子在房内,薄薄的烟笼罩在整个厢房,她正在浴盆里捞起一把花瓣在手上,吹开,又吹开。突然门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人头攒动,隐约听到声音高喊:“有刺客,抓刺客,别让他逃了!”

沈独依大道不好,抓起衣服衣带一系就要开门出去,一股力量拉住了她,猛的撞上一个人结实的胸膛,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来的人就眼疾手快的点了她的穴道,轻功一使抱起她上了房梁,直到,所有脚步声慢慢走远消失不见。

灯光如豆,映着黑衣人的深邃的眉眼,他眼神闪现出一丝迟疑,确认无人时快速点在沈独依的穴上,开门翻身飞出高高的城墙外,和他擦身而过的海棠还在轻轻晃动。沈独依追了出去。

街上寂寥到连打更的更夫都不见了。

沈独依追上那团黑影,大喝一声:

“站住!”

随后袖子一拂,搭在墙边的竹子如箭雨齐刷刷的向前刺去,男子转身回头,身手敏捷挥剑一根根砍断破开。

沈独依烧着脸怒气冲天拔出匕首。

指着他质问道:“你是谁?什么时候在我房里的?”

连出两问。

男子站着,看着沈独依挥着刀一步步逼近,黑衣人应招而上,针尖对麦芒。

沈独依招招毙命,却被他巧妙的躲开,好几次,那人明晃晃的剑擦过她的肩旁,甚至削落她几缕头发。不难看出黑衣人并无伤人之意,直到,沈独依无意的招式中挑开他蒙面黑布,发出银针为止。

&三

覃城文就是青城帮派去的杀手,二十出头,莫如尘帮中的杀手中的佼佼者,一把纹龙缕空的剑配在腰间,清秀的脸,剑眉星目里看不见一丝唳气。那晚沈独依被带回青城帮,莫如尘坐在高堂上,睥睨她一眼,放声高笑,眼神暗藏着凌厉。天下志在必得的姿势。

厉声道:“关起来!”

覃城文早已听说过九重门掌门的关门弟子,直到碎雨寒针直直插入他的心口,他才知道她瘦瘦弱弱的模样,面容姣好做着咄咄逼人的架势,像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每每想到,好几次在刺杀的任务中他的剑法就慢了,屡屡带着伤回来。

阴森晦暗的地下牢房,重重的铁门坚固无比,案台上点一小支蜡烛发出微微的光,轻轻的风从天窗送来一阵阵腐朽的味道。

吱呀一声牢门开了。这已经是覃城文第三次来了,他仍是淡淡的开口:“沈姑娘,你只有告诉我九重门的医术秘籍在哪里,那样才可以保全你的性命。”

这次不同的是,沈独依不再面无表情瞪着他,缄口不言了。她离覃城文不到一寸,仰起头戏谑的回答,道:“那你便保护好我啊,你的毒还没有解,莫不是想要跟我一起死?”

这一番话把覃城文的喉咙堵的实实的,他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四目对望间有目光闪烁,覃城文脸上一丝动容转眼即逝。他大概是爱上了她吧,从第一眼在房梁上看见她开始,情不知所起,深了又深,刻在他心里。

他想说他打伤她是为了保全她。当晚莫如尘不止派出他一个人前去查探,惊动士兵的人不是他,他知道会和同党在外遇上,他没有想到她竟是会不罢手。

他想说要不是当晚我解开你的穴道,你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危险。

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说了,他就不像个杀手,动情就是杀手的忌讳。

烛光映在墙上对立的影子一下子消失了,风把蜡烛吹灭了那一瞬,沈独依惶恐的眼神霎时被黑暗吞没,只有一点光影浮动,她死死的抓住,那是覃城文项上一颗小小的夜明珠,她的眉睫快要碰到他的鼻翼:“别动,好黑。”害怕使她急促的吸着气,伴着心跳此起彼伏,她打小就怕黑,房里的灯一燃就要到天明,师傅还常打趣她,灯油钱还花了他不少呢。一想到师傅,她眼泪直直打转,她要尽快出去。

沈独依攥着覃城文解下来给她的夜明珠子,始终想着那晚的话。

她说我可以给你解药,代价是你帮我逃出去。昏暗的四壁看不清所有的表情。

好。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

&四

他们按着计划逃出去,沈独依伪装成小卒,穿过守卫森严的大堂、南门,最终到达戒备不严的小北门,还没靠近事先准备的马,却被发现了。凛冽的月色将整泼墨似的夜晚照亮,吵声如杂,刀剑相碰迸出火花,眼看一把剑就要袭中沈独依,覃城文一挡,剑尖划过他的手臂、背上,猩红的血染红他大半件衫子,他们一边撤退一边抵挡。同心协力,像要共赴一场劫难那么深。

趁着一丝缝隙,他们一跃上马,扬长离去。

火把的光亮灼灼烧红了半边天,马蹄声笃笃响,灌木林立一排排往后倒,后面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追兵,逃无可逃。沈独依感觉身后的人越来越重,直直拖着她往下坠,随后一阵天旋地转,两人滚下荒草丛生的山坡。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得救,追兵闻着马蹄声追去,却不知两人早已不见了。这是覃城文醒来沈独依告诉他的,她前晚赶去南荒摘取落日草的解药碧灵花,刚回到就忙碌捣鼓着各种药材,她一会揭开药炉烫的她跳脚捏耳朵,一会试药苦的她面目扭曲。晨光微曦,照着她黑一块青一块脏兮兮的侧脸,覃城文全身缠着白纱布半倚在床上看得忍俊不禁,她拿着柴枝愤愤的指着他:“怎么就摔不死你呢!”覃城文回她:“莫不是你想跟我死一起?”

沈独依啊呸。青城帮恶贯满盈,我可是救死扶伤的大夫。我救你是因为我的承诺,落日草的解药配出来了,治好你我便救杀了你。她水灵灵的眼睛转啊转,我还免你的收尸费。

正邪不两立。覃城文的头垂了下去。他们之间有无数重锁,那些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繁华早已破败。

几天后,沈独依去探路回来发现屋里空无一人,等了一天覃城文没有再回来,她的心一下子被无形的东西抽空了,或许,他自己走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想。

方圆百里孤零零破旧的茅草屋多了炊烟袅袅。青城帮的人轻而易举的找到的他们。沈独依也不是没有想过,她匆匆启程后三天才回到九重门。

&五

当她提着裙子急匆匆的跑上百级阶梯推开府邸大门的时候,满地残红映入她眼里,被剑气劈开的桌椅,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像一把把利刀剜着她的心,她疼痛又沉重的挪开步子,一个还没有断气的家丁耗尽最后一口气:“是…是青城帮!”

青城帮。

三个字震的她踉跄倒退几步,满眼噙满泪水,慌了神跑往密室,白胡须的老头静静的盘坐着,沈独依跑过去喊师傅,想要抱他问他,她一松手,玄月倒下,一副熟睡的样子,无论他最心爱的弟子怎么喊他,都没有声音。

玄月闭关的时候他知道他寿命已到,日夜伏笔想把医术的秘籍写完传给沈独依,命他为掌门。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医书还铺展在案上,但不知何时被人拿走了。

青城帮屠了九重门等几个大帮派,江湖正派人人见大势已去,纷纷投在恶帮的门下。

那一晚沈独依抱着那具冰冷的身躯泪水流干了,两眼猩红。呢喃着什么话到嘴边还没有说出,就硬生生的腐烂了。是她无意透出医书在何处的消息让覃城文知道的,那时她还问他,我的医术和你的武功,哪个更高点呢?

她现在只想杀了他,这些痛苦百倍千倍要还给他。那些曾经盼望的,有过的温柔,在仇恨面前简直如细尘,眨眼就会被埋没,她的心死了。

青城帮的大堂里,沈独依的剑快如斩麻,敌退十丈外,她跨过那些倒下的尸体,剑抵上了一个兵卒的喉咙,嘴角抽动,声音冷冷:“叫覃城文滚出来!”覃城文应声而来,他依旧衣着光鲜,目光如当初那样,淡淡的道:“你不应该回来。”

他们对立着,一个僵如枯木,一个死如尘土。

沈独依的剑指着他,仇恨又叠加了一层:“怎么,很失望吧?”愤怒带着力道,一招一式都要置人于死地,覃城文始终没有挥开剑,避开她的剑刃:“你要恨来恨我好了”

冠冕堂皇。“几百条鲜活的生命又岂是你能抵的起的。岂止恨你我要杀了你。”

剑没入覃城文心口三分,又三分。他就跪倒在她面前,说着对不起。她却没有丝毫手刃仇人的快意,也始终流不出一滴眼泪。

&六

繁华的街市口有两个人被高高吊起,听说是叛徒,新任的武林盟主为杀一儆百,勒令将两人吊在高高的城门上,直至死。

他还是没有说出,其实莫如尘早就感觉出一切异样,早已准备这一战,直到他们的人找到他,他用机关重重的密室里那本秘籍的消息换一个人的性命。

第二日江湖中有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新任盟主莫如尘被杀,他的头被人拧断骨碌碌的滚到好远。二是由正派宗武门苏落旻正式接替,天下所有人或归顺或流放,死去的厚葬,没有人记得那高挂在城墙上的人只剩下一个。

从此江湖太平。

&七

南荒。

烟雨楼。

寒玉芜推开门又看见沈独依站在雕花窗旁,看着一院梅花扑簌簌的飘落。她不再像当初那样对他,把杯砸在他面前哭喊着:“你为什么要救我?”男子白衣胜雪,眉间有朱砂,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沈独依,你还有一生一世可以活。

一生一世吗?她低下头去。没有了。

寒玉芜看她早已不是当初见她模样,那时她爬啊爬在树上摘取碧灵花,一根树枝断了她花容失色的往下掉,是一只手捞起了她,小贼,又来偷东西,正好连上次的落日草的钱一起付了,不贵,把你的心挖出来给我就好了。说完笑笑,好像是逗一个人很好玩似的。

沈独依恨他一眼,暗暗的把一根银针扎入他穴道,吐吐舌头,怕你拿不了了,我沈独依的簌迷香能让你睡上两个时辰呢。

她早就深深的刻在他的眼里。

直到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拧下莫如尘的脑袋,就更笃定了。

他说沈独依,人的一生都会发生很多无法预料的事,你面或者不面对,那些伤害那些记忆就深深的烙在那里,走的出它就困不住你。那些仇恨不应该是你背负。

不为别的,我救你,是为你了你能好好活着。

那些温柔的陪伴。寒玉芜找她下棋,总是输的灰溜溜的走了,沈独依直说,这点技术以后就别来了。她说你就那么喜欢白色?亡魂才用的东西,下次再见他的时候,他腰间加了一条绿宫绦,翠绿的玉佩系在腰间。

他始终不肯把那些深情的话语说的铮铮响。

&八

沈独依时常梦到和覃城文在一起时,少年冷冷的眉眼笑弯了,说那你先努力治好我再打我主意吧,她愤愤的看见他在河里抓鱼就往河里扔石子,嫌他烤的野鸡不好吃,骂他你剑舞的这么好有什么用,衣服破成这样绣花针也不会拿,留你有什么用啊。

有时梦里还看见她将插在他胸膛的剑抽出,鲜红的血染了一地,像开在寂寞里不败的花。

所有的一切一点一点将她打沉。

又是姹紫嫣红开遍,烟雨楼里,铜镜里的人比黄花还消瘦。

另一处,荒草长满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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