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话
与友聚餐,炒得几碟小菜,胡侃海吹中吃完却均无去意,围着餐桌继续神聊。
忽一友道:你们觉得,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好吃?
众友皆嘴中嘀咕,若有所思,却一时无人能立即确定,唯我脱口而出道:粥。
从小,我就喜欢喝粥。
那做粥的人,是我的外婆。
外婆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家庭妇女。
江南女子,心灵手巧,贤惠而勤快,不但做得一手好女红,还有一手好厨艺。外婆调理得一手好菜,而其熬出的一口粥尤其让人叫绝。
在古旧而洁净的灶台边,外婆围着粗布围裙,执勺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中轻轻搅动,锅中的米粒载浮载沉,清晨淡淡的阳光透过早被熏得黑黑的木窗棂,照在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
小小的我则蹲在灶下扇动着蒲扇,催动炉中的柴火。
喜欢仰头看外婆写满岁月却又平静安详的脸,闻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炊烟和愈来愈浓的粥香。
粥好了,盛在青花瓷碗中,晶莹如玉的粥面氤氲着热气,再加上从巷口贩夫挑子上买来的一方绍兴腐乳,或是冬夜自家坛子里腌的一碟雪里蕻就粥,人生于此,夫复何求。
粥可谓天下第一补品。
每当感冒发烧,即使再美味、再有营养的食品甚或补品这时吃起来也会索然寡味,难以下咽。
唯外婆端到床头的那碗弥散着谷物自然清香的白粥,热乎乎地喝入口中,柔顺地滑进喉咙,下到肠胃,虚弱的身体顿时淌过一种轻柔而温暖的抚慰,慢慢地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冒出汗来,那时便觉百骸通畅,四肢又再滋生出了力量,大脑复归一片清明。
这时候,一碗普通的白粥远胜一碗浓浓的参汤。
其实外婆端到床头来的岂只是一碗粥,那里头盛满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爱呀。
长大了来到广州。
广东人食粥可谓花样百出,让喝多了小米粥、绿豆粥的北方人直看到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从茶楼中最常见的皮蛋瘦肉粥、猪什粥、鱼片粥、虾球粥、鸡丝粥,到经典得可以讲出一段故事的状元及第粥、荔湾艇仔粥,又到清热消滞的瑶柱白果粥、胡萝卜马蹄茅根粥,再到味道浓郁的柴鱼花生粥、蛇皮蛇碌粥,还到名贵的鱼翅燕窝粥、龙虾粥等等,没有什么料头是放不进广东人的粥里的。
迷恋于广东粥的活色生香、繁花似锦,几年吃下来,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
知道了放粥料的时间很有讲究,料放得早会老,没有了鲜嫩的感觉;料放得迟了不但肉料可能会不熟,而且肉的鲜味也入不了粥中,相互的滋味不能够相互渗透、融合,相得益彰。还有切莫忘了用姜丝辟去肉料的腥膻味,粥起锅时再撒一把葱花、点两滴麻油,去激发起粥的阵阵香气。
在广州这个快节奏的都市呆久了,人情冷暖让人唏嘘,酸甜苦辣都已尝遍,繁华阅尽、千帆已过,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
而尝尽百味,也才明白大味无味,任你千样百样的粥,原来粥的最高境界还是最简简单单的一碗白粥。平和无争,让人清心寡欲,但那一份香稠腻滑、暖透脏腑的感觉,却是世界上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企及的。
熬一锅好的粥需要很长的时间,那便需要早起,需要耐心。现代人夜生活丰富,早上迟迟不肯起床,哪里还伺候得出一锅绵绵细粥呢。
熬粥于我却是莫大的乐趣。
先烧一锅开水,淘了米倒进去,不要让米粒坠底,一直搅动到水再开,这样粥就不会粘锅底了。
熬粥的米,千万别学酒楼、食肆加碱,那样米是绵烂得快了,但影响了粥的色泽和口味,得不偿失。
熬粥就象人生一样,要经得住寂寞,耐得住性子,投入你的真情,盛在时光的锅中,用心中的三昧真火,慢慢地去煎熬,你的生命自会弥漫起幸福的香甜。
一锅好的粥煮成后,当如袁枚《随园食单》中所述:“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
舀一碗绵软的粥,用勺轻轻地搅动,白雾袅袅中只见一锅雪白莹亮,绝见不到一粒米粒和一丝水花,水与米已经真正交融在一起。
这样的一碗白粥,本真、单纯,却一瞬间让世间所有的美味荤腥都成了俗世之物。
外婆高寿多福,无疾而逝,走时平静如常。生存的压力让我无法前往送行,只有到了春雨霏霏的清明时节才总算脱开了身,带着无比的愧疚回到故乡。
到外婆家已是深夜,姨娘特地为我熬了一锅粥,用透花薄瓷碗端上来,有桂圆肉的甜蜜,有莲子的清香,有红枣的醇厚,入口香滑。
可这一切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铭刻着的,那只青花老海碗装着的莹莹白粥。
第二天一早去上坟,我天没亮就起床了。
来到厨房,儿时那熟悉的灶台已没有了,变成了一拧即着的煤气炉。
我在锅里加满水,细细地淘好米,伴着窗外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用文火慢熬、长勺慢搅,一直守候在炉边,熬出我今生最有耐心的一锅白粥。
吃早餐了,我特意再盛多了一碗放在身边,外婆最习惯坐的位置上。
表姐捧碗喝了一口就说:真象外婆煮的粥。
我不敢回话,低着头大口地喝着粥。
扑面的热气蒸腾在脸上,熏到眼里,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淌到粥里,又一起喝进了嘴里。
双眼迷离中,外婆正在不远处对我充满爱怜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