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物累
我认识一位老人,是拆迁失地的农民,他在家门口摆了个修鞋摊。除了修鞋,还配钥匙。附近干这手工活的人少,老人的摊位,便显得格外忙。
我第一次找他钉鞋,是夕阳西下时分,他正忙活,头也不抬地说:”明天来,今天该下班了。”修鞋还下班?第一次听说。
第二天又去,是上午11点,他正给小区的一个老头修鞋。他说,你别慌,等会儿!然后又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干活。边上的录音机里,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周璇的《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那是双很旧的旅游鞋,脚跟将要磨透,粘带扣也不粘了。他把一块厚皮子粘在鞋跟,又用刀把接合处的皮子削薄,最后才换白色的粘带扣。他干活极慢,气定神闲,干完,还要反复研究:是否粘得结实?毛刺削平了吗……似乎不是钉鞋,而是复原文物。
我仔细看他——六十来岁,面色红润,皮肤保养不错。穿戴也讲究——半旧西装,干净的裤子。特别是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把他衬得很文雅。完全没有职业钉鞋人的干枯沧桑。
我说:“师傅,你干这一行没多久吧?以前干什么?”
“我呀,啥事都经过。年轻时砌墙、装修、水电等等,啥都干。这不是老了吗,眼也不中了,力气也没有了,才在家门口摆这。”
”也是棘棘型的!”来钉鞋的老头打趣他——洛阳人管生命力顽强、粘土都长的荆棘叫”棘棘”。
他说,在自家门口摆个这,不收任何管理费,挣的钱,净落,
每天能挣百十块。8点出来,12点下班,中午回家吃饭、午休,两点再来。下午嘛,夏天7点,冬天5点半下班,雷打不动。
前面一幢高楼,挡住了东边的太阳。我说:“如果太阳能照过来会暖和些。”
“等太阳过来,我就该下班了……”老人说。
我说:“过些天再冷些,你该生炉子了吧?”
“天冷,天气恶劣,统统不出来。”他说。他的回答,令人惊讶。
我认识一对钉鞋的老两口,大冬天也舍不得歇,外面下大雪,连鸟雀都想躲在窝里,他俩却像树一样长在路边,守着一个炉子干活。不冷吗?不冷!他们说。据说他俩一天能挣四五百块,已为儿女买了三套房。生意人舍不得歇,歇一天就少五百块。
我把别人的故事说给老人,老人淡淡地笑:“钱重要,命不值钱呗!”
老人开始给我钉鞋。钉两个鞋跟,整整花了15分钟。他还是那样不慌不忙的慢镜头。我说你干活很细致,也很慢,一天少干不少活。
他说:“干的活,自己总得看过眼吧?粗粗糙糙有啥意思?”老人钉一双后跟收六块,比别人多两块。但我感觉值,慢工细活嘛。老人开始收拾东西,对来钉鞋的人说:”下班了,下午两点再来!”
我看看表,正好中午12点;再看看太阳,刚好神奇地照在老人身上!太阳就是老人的表。老人让我想起庄子,还想起古代那位智者,他每天钓够一条鱼就回家——他钓鱼时,也很快乐。
不贪不躁,不以物累。老人的生活,不正是我们的理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