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
母亲老了,我站在村头的时候,她似乎像是在她守望了一辈子的土地里播种一样,弯着身躯,将步子再一次加快了些速度。夕阳在她的背后,为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然后,仿佛在一张叫做迟暮的写意画卷中,她向我招了招手。岁月这坏东西,让等我的人,变成了我等她。
母亲是传统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守着她的八亩土地,她种过棉花、大蒜、辣椒、土豆还有地瓜,最主要的则是麦子和玉米。她一辈子没有过金子、银子的首饰,确切地说,是没有过任何一件首饰。她的嫁妆是一只黑漆漆的大木头箱子,而它并没有随着母亲变老。母亲有一手厚厚的老茧,这是岁月的馈赠,沟壑纵横中,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在这些纹路上展现。
那年冬天,我离家已是第三年,我从未想过母亲会在一个结冰的早上,站在我的门口。她手里拿着一个编织袋,头上包着围巾,围巾上是满满的霜雪。她说:“幸好赶得早,不然你就上班了!”我抬头看看挂钟上的指针指向的是早上的6点45分,心里一酸,将她拥进怀里。是伟大的母爱,让她在一个风雪后,天降大霜的凌晨4点,从暖暖的被窝里起来,赶了100多里路,只为了赶在儿子上班之前见他一面。袋子里面是面条菜。我爱吃面条菜饺子,这种野菜,也只有冬季里才好吃。她忙碌了一个上午,中午饭桌上便是热气腾腾的饺子了。
她坐在热气腾起的饺子那面,笑着看着我吃。热气仿佛有着魔力,将她额头上的皱纹都梳理开来。我狼吞虎咽,额头上的汗,滴在桌子上、盘子里,她微笑更甚。我抬起头来,为她推过去一盘,然后跟她说:“娘,您也吃!”她用一种无比温暖的语调说道:“我不吃了,这里远,现下正冷,我也来不了几趟,你自己一个人,多吃几顿,我回家随时都能包呢!”
星期六,我匆匆忙忙坐上车,无心看窗外的风景,离家不算远,我却回去很少。那时候年轻的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些名利,追来逐去,烟酒缭绕中,失去了最初的纯真。内疚好似已经侵占了我心头的最后一块土地,我无法再抑制回家的欲望。
家里没人,大门上的锁告诉我,他们不在家。我在村子里转悠,听邻居告诉我,母亲一早出去了。我沿着路,仔细地寻找。村子里很美,水泥路直铺到了田间地头,屋顶上的积雪像一层厚厚的棉被,麦田青翠,飘散着乡村的味道。人们纷纷与我打招呼,亲切地问候中,些许责备会在长辈们的口中流漏出来。他们说:“怎么许久不曾回来?”我忙不迭得向人们问好,掏出烟,发给吸烟的长辈们。这一刻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忙着解释,那些以前我认为无比好使的借口,什么工作忙啊、时间急啊,心底里竟感觉如此的苍白无力。我低下头,细声细语地说:“是啊!怪我,总贪恋些身外物”。
母亲的地里,总是和别人不一样。那麦子长得高些,也整齐。看去一排排的,北风一吹,荡漾起一阵波纹,随风远去。母亲弯着腰,手里提着编织袋,围巾和一件有些破旧的棉袄,将她包围住。我站在她身前的时候,顺手将一把面条菜放进了编织袋里。她抬头看见是我,兴奋地说:“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走,地里冷,咱回家!”她拉住我手的手掌上似是有刺,我任她拉着走,听她说话。路上我将心思全放在了她的手上。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掌啊!岁月是一个无情的雕刻师,它将每个人的一生雕琢了一个同样的结局,却不同样的命运。母亲的手掌像一段枯树皮,北风用它的冰冷制造了一些红色,干裂的手背上,道道血痕,很冷、很硬,还有些硌手。那些面条菜根上的泥土,粘在母亲的手掌上,然后粘在我的手掌上。
我用力地攥紧了那只手掌,我要温暖它。母亲诧异地回过头来,想要将手抽出去,藏起来。我倔强地不松开,然后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将那一双手掌都抱在怀里。母亲有些感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转过头去,不让我看见。从那时候起,我厌恶起了面条菜,所以我拒绝再吃这个陷的饺子。天知道,为了一顿饺子,母亲要在北风呼啸中多长时间,将那些青青的菜们,一棵一棵地找到,任凭北风吹裂了手掌,泥土冻麻了手指。
母亲点起煤炉子,说:“你爸去单位一趟,有个机器又坏掉了!”话里是满满的自豪。是啊!是自豪,父亲退休几年了,可是单位离得近,机器方面,父亲是专家,隔三差五地去单位帮忙修理机器,有求必应。时间久了,领导们心里过意不去,会给带点东西回家,也有时候管顿酒喝。在这一片土地上,父亲是能人、是名人。父亲是一个坚毅的男人,像山一般高大。母亲从年轻的时候就事事迁就他,父亲说一不二,母亲就算有个意见,一般也不会和他吵。两个人一个倔强,一个温婉,一个偏执,一个忍让,数十年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面对父亲的呵斥,母亲往往就只是一个微笑。
煤炉子显然很久没点了,有些难点燃。玉米壳子和棒槌燃起的烟,让母亲咳嗽不止。我说:“我来吧!”母亲却说:“你躲远点,衣服上烧个洞就不好看了!”她固执地坐在炉子前,将玉米棒槌一个一个地放进炉子里。我说:“你们不用省,我不在家也点着炉子,多暖和啊!”她转过头来,炉子里的火映红了她满是皱纹的脸。她说:“今年煤贵了些,你爸买的不多,我们坐不住,点了也废火,晚上就躺被窝了,还点炉子做啥?”
小时候,我坐在地里,母亲用镰刀割麦子。我摆弄着麦子问她:“娘,为什么我们种地,有的人却不种地?”她在阳光下,把那些汗水用手巾擦了擦,那把用手磨得滑溜溜的镰刀柄,泛起一阵耀眼的光。她说:“每个人都有工作,有的人开飞机、有的人开轮船,还有做医生的、科学家、工程师,我们农民就要种地,生产粮食。”我像别的小孩一样,瞪着大眼问道:“科学家是做什么的?”母亲将一把麦子放平,微笑压不住她喘的粗气,她说:“科学家是研究飞机啊、火箭啊什么的,他们会制造任何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我天真地说:“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
母亲在土胚房里住了多少年,我不知道。我住了8年,直到我8岁的时候才搬进了大瓦房里。我得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过抱怨,生活对于她来说,但凡有一点点进步,她就很是满足。
辣椒园里,人们常常说,母亲是太能吃苦了,顶着烈日除草,一棵棵的杂草被母亲扔在路上暴晒。别人的辣椒焉头搭脑的毫无生气,母亲的辣椒们,一棵棵壮实的精彩异常。母亲打农药中毒了,我们一家人在病床前,她还不忘嘱咐父亲:“辣椒明天还得除草,长得太快了!”父亲竟一反往日的没有呵斥她,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收获的时候到了,辣椒的产量成了村子里最多的一户。母亲站在辣椒们中间,将它们翻过来、覆过去地晒。辣椒很大,最大的能有一巴掌长短。收辣椒的货商要求把辣椒们分出三个级别来,村人们大多骂骂咧咧,糊弄了事。母亲蹲在辣椒们中间,一个一个地挑,白天挑,晚上拉着下班的父亲一起挑。他们拉开院子里的灯,蹲在厚厚的辣椒中,慢慢地将辣椒分做了三堆。几天后,母亲的眼睛肿得睁不开了,辣椒的辣刺激得眼睛疼痛难忍。
时间一天天消逝,我结婚、生子,渐渐地在这个小城中安下了家。母亲想念孩子,常常打电话来催促我们回家。她总是等在村头,倚着那块村碑。时光总是那么迅捷,不知不觉中,母亲步入了六旬,这几年身体已经不如以往了。我为她置办了一部手机,耐着心教给她如何使用。她兴奋得像孩子一样,夜晚躺在被窝里,还一个劲地摆弄。父亲有手机,她却没有用过一次。我们刚回到城里,她便一个电话打来,兴奋地问:“是你吗?儿子!”
母亲老了,头发已经是岁月最得意的杰作,霜雪一般的满了头。可是那八亩地还在她手里,她说,粮食就是农民的职责,或许哪天种不动了,就还给国家。我们劝不了她,总会在农忙时回家帮她。她有时会说:“现在机器多了,种地基本不用人打理了,你们忙你们的工作,我和你爸还行!”说这话时,她的腰已经弯了下去,像一轮月,挂在了儿子的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