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生命去爱的人

【壹】

萝卜向我摊牌之前，其实犹豫了很久。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也就一直静静的等他开口。不是每一段感情都会有始有终，但我必须要听到故事男主角完整的答复，这样，我才会死心塌地的为这段感情画上句号。他在电话那端惴惴不安的呼吸声透过电波传来，听得我格外惊心。就在他开口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摸黑爬到晓晓的床头，然后顺利的拿到了她的手机，这丫头，总是不知死活的将手机枕在脑袋底下，难道真不怕辐射折磨死她麽？我偷偷启门溜了出去，关门时还特意察看了一番，宿舍里弥漫着轻微的呼吸声，她们都进入了睡眠状态。

晚秋的夜色有些萧条，校道旁的路灯也熄灭了大半，我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机。我承认我有些胆怯，我讨厌听到那些“分手后还是朋友”之类的废话。做朋友？N-O！那样的话，他就再不是我的萝卜，而我，也不能示威般紧牵他的手，趾高气昂的从街头游荡在街尾了。

想到这里，我眼眶难得的湿润了一把。晓晓幽魂般飘到我面前，递给我纸巾：“如果我不跟出来，你预备偷了我手机之后潜逃到哪里去呢？”

我背对着不理她，她从后面凑过来：“花心萝卜真在外面有女人了？”

我突然开始厌恶这个代名词。为什么他不是苹果梨子西瓜榴莲，而偏偏是这个空心大萝卜呢？萝卜其实一直都很宠我。为了我，他是那种愿意在零度左右的寒冬等上两三个时辰的主儿。我在上面斯条慢理的整理妆容，晓晓看不下去了，就会把我丢出宿舍，气鼓鼓的冲我吼：“在他面前你就是一霸道嚣张的螃蟹，横着走的！”

如今螃蟹被打回原形，我又成为原来那颗一无所有的白菜了。

晓晓看穿了我的心思，拉着我就往外走：“白菜你千万要挺住啊，哭了就算认输了，明天我们抄家伙揍那小三去，理直气壮的！”她的手心很暖，我任他牵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哭出声来。聪明如她，一定是猜准了我不会去闹事，才会说出这番狠话安定我的情绪。我并不是没有胆量去闹，而是我不能够让自己在丢了爱情之后，还丢了尊严。

那晚我们通宵K歌，我一直重复的嚎着《会有那么一天》，当略显稚气的林俊杰对着镜头讲出“我爱你”的时候，我的心抽抽拉拉碎了一地。当年萝卜就是靠这首歌追到老实不开窍的我的，他说他会八抬大轿娶我过门，他说妞妞我们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第二天回到宿舍我倒头就睡。神奇的是，居然一觉无梦。下午两点，我被一阵米饭香诱醒，晓晓为我买了午餐。宿舍已经只剩我一个，我琢磨着她们应该泡在图书馆了。打开手机，门铃声不断，是索爱的专属简讯音。这款情侣手机是和萝卜一起买的，当年我特矫情的怂恿他：萝卜白菜，应该各有索爱嘛。他没有反驳，如今想来，他的确是把我宠溺到不像话。第二天我们就弃掉旧手机，将新的带回了家。

我数了数，总共是83条信息，其中有81条都是来电提醒。他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儿，每次电话打不通时，他都会一直打，直到打通为止。另外两条简讯，一条是萝卜撕心裂肺的咆哮：于天意，不要再任性了。他竟直呼我闺名。我觉得委屈，出轨的是他，被冠上罪名的却是我。天理跑到哪里去了？还有一条简讯，只有简短的六个字，我的思绪却转瞬抽离，向时间倒戈。小博说：杨瑞泽回来了。

杨瑞泽。

哪位同志是杨瑞泽？

小博不屑：“你丫少在我面前装沉着。当初人家走的时候，是谁哭得老泪纵横，像要撒手人寰似的？”对于小博这种专往人痛处扎针的小人，我向来执行置之不理的准则。他见我没回，又追加了一句：“明天他在老地方等你。”去他妈的老地方！一醒来就遇到这么多晦气的事，我索性关了机。

【贰】

是晴天。晓晓兴高采烈的跑进宿舍，冲我招手：“白菜白菜，外面有帅哥找！”我不紧不慢的提醒她：“有帅哥找于天意，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平常怎么教育你的，要淡定。帅哥在哪里？”她一贯鄙夷的望着我，指指窗外：“喏，就他。”我从窗口看出去，呆了几秒，心咯噔漏跳了几个节拍，呼吸开始不顺畅。见我走向他，他兴奋的展开双臂：“于天意，我回来了！”

“你的脸皮越来越厚。”我说着，便打开他伸向我的魔爪。他哈哈大笑：“跟我走，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黑了。相比从前那个孱弱白皙的少年，他精炼了很多。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盯着他彰显智慧的后脑勺，他停下来比比自己的肩臂，笑嘻嘻的说：“天意，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现在你在我这儿了，而且越来越漂亮。”

我醋意浓浓：“再美，也没有你的大山美。”五年前的杨瑞泽，作为志愿者被分配到一个交通不便的偏远乡村支教。那时我13岁。用小博的话来说，就是一穿着超短裙走在大街上都没回头率的小姑娘。杨瑞泽寄回来很多相片，他妈妈都一一拿来给我们看，还处于象牙塔的我第一次知道，中国居然还有这样穷困的地方。所有小孩都是一张黑扑扑的脸，圆圆的大眼睛瞪着镜头，看得人特别心酸。杨瑞泽在学校超人般的身兼数职，年级长、班导、语文、数学、外文老师统统都是他，纵使没有十八般武艺也得披卦上阵。

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差池，那么这是他走后我第一次进他房间。屋内摆设和五年前无恙，写字台上陈列着我送他的各种礼物，都是些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特别喜欢的饰品。他打开电脑，给我查看了相关资料，荣誉证书，以及几篇他亲笔操刀的新闻报告，他回来的目的很快便浮出水面：为学校筹集善款。

对于他的善心，我从来不曾埋怨过。甚至在别的女孩追崇明星痴迷成狂的时候，我千年不换将他储置成为我心里最伟大的瑞泽哥哥。唯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他爱他的学生，超过了我们这些被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妹妹邻家小姑娘。我的成人礼也因为他的缺席变得不圆满。而此刻，我看着他专注的模样，所有的不满突然烟消云散。我拿起一张他与一个小男孩合影的相片，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灿烂的笑脸，那是一种自然的敞开心扉的大笑。或许是因为物质方面的不再缺乏，他更想追求精神层面的无憾，总之，他完成了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完成不了，却被冠名很傻的事。

善良不是对自己的超越，而是完成。

他停下手里的活，看向我，认真的问道：“听小博说你恋爱了，改天一起吃个饭吗？”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爆发了：“吃什么吃，难道还吃散伙饭不成？”他惊愕，嘴张得老大，但是他并没有开口向我追问什么，我竟然片刻失神。半响，我委屈的靠在杨瑞泽肩上，神情受伤：“怎么办，我不够魅力，被小三踢出局了。”他过来抱我入怀，轻拍我背，是温和的语气：“天意，这不像我所认识的你，你这火爆性格，应该是把小三踢出局才是……”我闻言一把推开他，我于天意在你们心里难道就是这么强悍恶劣的人吗，连杨瑞泽都来羞辱我啊。

【叁】

假期我跟随杨瑞泽去了一趟，那个叫做“即墨”的地方。如果说之前对于杨瑞泽的工作仅仅只是理解，那么后来的那一月里，我才真正明白驱使他日复日，年绻年待下来的力量。

遇到一个很特别的男孩。我甚至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每一次遇到他，他都背对着我安安静静在写生，清清瘦瘦的模样，那么像个与世无争的小居士。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抬头对我微笑，又继续埋首在画里。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男孩，居然是用左手来完成所有作品的。他笔笔勾勒，手法娴熟，左手指尖驾驭下的景色似要破纸而出一样。

我在这种静谧的空气里，倚着大树睡着了。萝卜很不识相的入梦，牵着他的小女友神色得意的来跟我摊牌，我正要赏赐那妖精一耳光时，却发现她变成了晓晓的脸。我惊甫未定的醒过来，又被眼前他赫然凑近的双瞳吓得尖叫，连着受了两次惊吓，我再也遏制不住，不顾形象的抓着这个男孩大哭起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我哭累了，他便用双手轻轻擦掉我的泪珠。

月牙已经挂上树梢。没想到我竟睡了这么长的时间，即墨盛夏的夜晚，没有路灯，村庄的轮廓却在月色的照耀下格外清晰。片刻，他摊开手掌，月光透过树枝，居然投影在他的掌心上。他的牙齿很整洁，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向来没心没肺的于天意，竟然被他这个简单的动作深深震撼了。晚上回家照镜才知道，眼眶下面全是他为我擦脸时落下的画笔灰尘，难看极了，杨瑞泽哈哈大笑，我竟然也附和他莫名其妙的傻笑起来。

在即墨的日子很愉快，我教他们些简单的外文，这些孩子们便毕恭毕敬的喊我于老师，令我很有成就感。杨瑞泽原先以为我待上两三天便会闹着要走，但我接下去的泰定自若着实令他刮目相看。见到了在很多杨瑞泽照片上出现过的小朋友，每一次欣赏他们笑，心上就会多一点幸福。

我意外的见到了萝卜和晓晓，那是我待在即墨的最后一天。萝卜满身风尘的朝我走过来，轻轻的说：“天意，我来接你回家。”我有太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一时间脑袋短路，被他牵住的手，也突然忘了应该要挣脱掉。其实给萝卜追加出轨的罪名，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们是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纪走到一起的，两人幸福甜蜜，常常被朋友们笑称公不离婆。萝卜高考意外败北，在父母的威逼下选择了复读，他很努力，认真的向我承诺，一定会考来我们学校。因为他不能忍受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会怎样忽略自己。

可惜萝卜父母在他复读没多久就离婚了，母亲执意要将萝卜带去Toronto。这就是他小心翼翼不敢开口的原因。但萝卜并不知道，他母亲早已将这个信息传达给我。那是一个十分随性却睿智的美人，她很积极的在为我们规划未来，与我恳谈的语气，几乎令我产生我早已是她媳妇的错觉。就在她询问我要不要跟随萝卜一起出国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自己就要失去这个人了。两人将在太长时间内分隔两地，并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她的办法太巧妙，不用一兵一卒就令自暴自弃的于天意知难而退。

【肆】

当晚我们全体醉倒在了素湖边，那个男孩送给我一幅水彩画，正是那天我倚在树边睡着的侧脸，树前便是即墨最有名的素湖，整幅作品都美得太不像话，俯瞰素湖，就如一滴悬在即墨的蔚蓝色眼泪。我醉眼惺忪的问他：“神圣你从何方来？”他笑着转身不理我，我又摇摇晃晃的跑到他跟前：“我知道，杨瑞泽告诉过我，这是你的gapyear，但是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话？”晓晓这时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白菜你怎么能当着萝卜面，当众调戏良家妇男呢。”说着就牵起他的手：“走，咱们一边凉快去，不打扰他们小两口。”我暗自觉得好笑，睡意渐浓，眼皮越来越沉。

后来晓晓告诉我，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他不能说话。不会说话。且，他的右手先天残疾，很难自行举起。我安静的听完，与晓晓面面相觑。我终于明白他左手作画的原因，也暮然想起那晚他艰难摊起月光的右手。

这个“月光拘于掌心”的动作，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名字，叫做“希望”。

这是男孩跑遍全国各地沉淀下来的坚韧个性。这是杨瑞泽五年如一日坚守下来的精神食粮。这也是萝卜千方百计跑来即墨，要与我长期抗战的不灭力量。对于一辈子来说，四年并不长。在爱情里面，所有的不适合，所有的错过了，所有的该放手，都是借口。拿了生命去爱的人，怎忍以爱她名义，逼她接受不平等条约呢？

萝卜对我讲了一句顶文艺的话：我北你南，我们或将背道而驰，但地球是圆的，绕一圈，我们终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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