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人生
“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思考的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初读托尔斯泰这句话,我灵魂上的颤动不亚于一场地震。它揭开了“理解死亡”与“醒悟人生”之间的通道秘密。是啊,许多大智慧者正是站在死之界面上俯瞰生命全景和浮世万象的,从终极角度关怀、检索、省察人生,以死为尺测量各种得失和价值轻重,用直面死的勇气填充生存意志的虚弱……比如有人主张“像一个将死者那样看待事物”,“把每天当做最后一天度过”,又如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雅斯贝尔斯的《向死而在》,皆道出相同的生命之义。
“向死”,果是一盏智慧灯,能为夜茫茫的人世旅途照明么?我们不妨试一试吧——假若你是一个濒死者,从医生手中领过了诊断书,像预感的那样,时日已剩无几。你沉痛但平静地谢过医生。虽然家很远,但你决定用脚走回去。通往家的路,突然很陌生,仿佛是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走得很慢,很用力,这使你觉得累极了,双腿像灌了铅……真想,真想睡一会儿啊,于是你在临湖的一条石凳上坐下……又不知过了多久,你醒来了,阳光微曛,波光粼粼,空气中有股青草和树芽的甜味,多好呀,陪伴这一切多好呀,真想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年轻的雀或一只蝉,只要还能留在世上,只要还有日出日落……你微微合眼,开始遐想风风雨雨磕磕绊绊的几十年,具体或抽象、清晰或模糊的一幕幕、一历历——
想起童年夏夜里的“数星星”(你以为一定能数得清于是便真的去数了,这多么令人鼓舞啊);想起作文本上的梦想,少年时的奖状;想起与你在课桌上画“三八线”的小姑娘;想起揭榜前的紧张和填志愿的激动;想起大学里的夜自习,绿茵场上的长途奔袭,偷看“劳伦斯”的惶恐和论文答辩的激昂;想起毕业前的篝火和《友谊地久天长》的手风琴,…言簿上“拯救世界”的大言不惭……
你忍不住微微笑了,眼眶涌出一股湿热的黏液。继续往下想,你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清晰,乃至面目全非了,像断线的风筝开始随波逐流,仿佛自愿又仿佛被劫持着,混入了更多的黑压压“断筝”的队伍。因瞻前顾后而背叛的初衷,因顾忌名声而割舍的情爱,
因害怕落败而放弃的尝试,因圆滑世故而涂改的个性,因贪图惠利而委屈的人格,因趋炎附势而轻视的友谊……忙于升迁,忙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忙于人脉职务级别工资待遇……一路即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蒙混过来了。你发现把自己给弄丢了(像小学生将作文写跑了题)——那个血气方刚、英气飞扬的追梦少年,再也找不回来了。你竟把生命和才华交给了他人或自己的虚荣来主宰,交给世俗的某种程序来管理,交给某个大权在握却劣质无能的上司来使唤,还交给……你不过是旱地一条鱼,棋枰上随意搁置的卒子,一个躲在地洞里瑟瑟发抖的鼹鼠。
总之,你不再是原来的你了。你成了一个赝品,一个替身,一个生命的冒牌货。唉,无端总被东风误,白了少年头,倘若还有来世——
倘若有来世,又会怎么样呢?
总之,你会换一种活法,不会再伪饰再推诿再欺瞒,不会再把鲜活的生命交给任何模式,你会奋不顾身地去追随梦想、爱情和自由,听从生命最本色最天然的召唤,做你以为最重要最不能错过的事儿……总之,你不会委屈了生命,你要做回一个真实的不折不扣的自己,任何绳套都不能挽留你,任何障碍都不能削弱你,任何诱饵都不能使你拐弯……
的确,“向死”给我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人生体悟:当“死”闪电般刺透灰蒙蒙的天窗向你招手,生存的暗房骤然被照亮,瞬间,你看清了许多隐瞒着的“核”与真相,生命的目的、本质、诉求和广阔的道路……“死”还像一辆重型铲车,那些日常牢不可破的栅栏、貌似威严的俗规戒律、假惺惺的世故常道——竟多么虚妄,多么荒诞,积木般一触即瘫……权势、城府、争斗、盘算、谄媚、犬马声色、戚戚名利——与生命何干?与灵魂何干?在生死这样磐重的大题目前,全变渺小了、猥琐了,儿戏一般。
痛定思痛,有了这些思考结果,当你重返生活时,至少能变得从容一点、超脱一点,少些势利,少些俗套,少些束缚和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