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路
一个人如果能看穿这世界的矫饰,这世界就是他的。
我到长沙,什么都不想看,只想去看一条小路,也是一条山中小路。在那条小径上,朱熹、张…、王阳明、左宗棠、曾国藩……都曾经徘徊。从小径远眺,可以望见古长沙郡的城池和波光潋滟的湘江。
那条小路在岳麓山里,蜿蜒穿梭于书斋亭台、老树池塘之间,覆着青苔或落叶。小路没有名字,有名字的是它牵引环绕的范围,叫岳麓书院。
九月的一个下午,阳光穿过重重叶层,将老槐树的影子闪烁洒在地面,与书斋稳重密实的投影形成动与静的辉映。小径上光影错落,明灭之间时光恍惚,仿佛望得见前行者踽踽背影。也是九月,不到40岁的朱熹经过长途跋涉抵达长沙,也是别的都不看,渡过湘江,直奔书院小径,与张…会面。他要和张…面对面地讨论《中庸》里关于“中和”的概念。两个人不仅私下切磋,而且公开讲学辩论。开讲时,“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朱张两人渡湘江来回的地方就被老百姓唤为朱张渡。
一个爱思考的人行走千里只为追究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舆马争饮、座无虚席,只为听一场关于道德的辩论;渡口不以政治人物命名,却记念两个著书立言的人……什么样的社会才允许这样的事情?那必定是一个认识文明、尊重文明的社会,800年前的中国。
可是文明又是怎么回事呢?朱张讲学时如何的意气风发,谁能预见朱熹日后的命运,不同意他思想的人要求朝廷将他“枭首朝市”。朱熹虽然躲过了弃市的下场,却难逃被贬为伪学逆党的命运,郁悒而终。发丧时,生徒不许聚集。然而又哪里想象得到,再过30年,宋理宗会读朱熹的“四书”注解而爱不释手,“恨不与之同时”,于是逆党变成大师,于是“伪学”又成为官学。如果这是一个认识文明的社会,它又怎么会如此恣意横暴地玩弄文明于股掌之间?
也许因为天气炎热,也许因为书院里没有附设歌厅茶座,游人零落。我竟然可以安安静静地举头细看那屋瓦的颜色。回廊肃静,
听得见风吹的声音。可是这屋瓦回廊,我知道,并不都是这么平静的:作为文明的象征,书斋和人一样有时辉煌,有时覆灭。这千年书院,时而房舍巍峨,书声琅琅,时而断垣残壁,鬼影绰绰。决定他生死的,似乎也全是那政治的霸权。
文明竟是那么脆弱的东西吗?沿着小径来到百泉轩,历代山长的住所。廊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里一口小小的水井。
不对吧,如果霸权决定一切,这百泉轩怎么还能在千年之后让我看见?那泉里还冒着水呢!细读书院史,就发现书院之所以建了又毁,毁了却总能再建,是因为政治霸权一直有一个不灭的抗争力量。譬如朱熹的教育理念“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今日读来犹令人震动。一个社会已经体会到“学”与“问”是维系文明的根本,它一定是一个思想发达、海阔天空的社会吧。
譬如书院在1131年毁于战火,湖南安抚使刘珙“葺学校,访儒雅”,重建岳麓书院。刘珙是什么人呢?身为礼官,“秦桧欲追谥其父,召礼官会问,珙不至,桧怒,风言者逐之”。不论是对秦桧的不从或者是在废墟中兴学,刘珙对抗的都是政治霸权对文明的压迫。书院历史的构成,就是这两种势力不断的彼此抗衡与妥协的消长过程。
我在树影斑驳的小路上徘徊,不忍离去。若有时间,真想在那百泉轩的廊下坐到黄昏,听风从最深邃的起点悠悠吹来。